那时是晚清,大家都留大辫子的年头。现今郑家家长老郑的曾祖父——当时也叫老郑——他爹郑老太爷过世了。 一是出于孝心,想让他爹在下边住得舒坦,二也是指望郑家有萌,长宜子孙,老郑按惯例请来了有名气的地理先生,跋山涉水,观脉查砂,一心要为老太爷点一处好穴
在当时,当地,只要称呼中带“先生”二字的,如地理先生,阴阳先生,算命先生……都有点儿像现今的高级知识分子,特有性格。这大致是因为他们玩的频道,不是仙就是鬼,本来就不是俗务吧。先生们对酬礼不是很热心的,一般都是事情办妥贴之后,随东家意,封多少算多少。富的富送,穷的穷给,从不计较,计较了名声不好听。但先生们特在意东家“敬”他,这一点可是丝毫马虎不得的。“敬”到先生了,让你受益匪,哪里一个不小心,没“敬”到先生,那就惨了,你就是红包封得再厚,他也不买好,严重的,还会暗中坑你,让你后患无穷。老郑当然知道这层利害。于是冷了热了,咸了淡了,小心翼翼地把理先生伺候得周到。这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很快就在一个泉水旁边找着了龙脉。先生端着罗盘左转转,右转转,口中念念有词“……壬骑龙背,金生丽水……”停下了,对老郑说:”就这儿了吧,这个风水好。这个风水名叫月照青龙,主大贵。”
老郑听了挺高兴,高兴了一会儿他问:“先生啊,这处风水葬下后,会有什么征兆吗?”
先生说:“有!这眼泉水会干枯掉。”
老郑看到,前面是一片大垄,垄里尽是田。看了看泉水,泉水清洌,旁边放着几块碗,几块大右头油光发亮,显然是人们常来这儿喝水,休息,老郑想了想就对先生说:“先生呀,这四周没有好水,泉水干了,到这里劳作的乡亲们渴了,可咋办呢?人家会骂咱的。这个风水咱还是不葬吧,劳烦先生找过一处。”
先生听了,有点儿不高兴,可是没往心里去——先生嘛,涵养着呢。
不久又找到了一处,先生细细看着罗盘,说话了:“食神生财,火炼秋金……就这儿吧!这个风水好,这个风水名叫雄鸡啼晓,主大富。”
老郑听了挺高兴,高兴了一会儿他问:“先生啊!这个风水葬下后,会有什么征兆吗?“
先生说:“有!转个弯不远有一座神庙,这风水葬下后,山神爷就不来了,庙也就废了。”
老郑知道山神庙,我们村和相邻几个村善男信女,村夫乡民,有事没事都是到这座庙求神请愿。因为这一带就只有这么一座庙。老郑想了想就对先生说:“先生呀,周围这几个村子全靠这山神爷护佑着,要是废了,村民们有福有祸的,可咋办呢?人家会骂咱的。这个风水咱还是一不葬吧。劳烦先生再找过一处——先生您辛苦,后头我给您多算一份资费。”
其实老郑这话也是陶心窝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葬一个死人,却累得地理先生找了三处风水,多算资费礼,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料先生闻言,大怒:呸!你他妈的这不是做作我吗?你以为有钱就行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跟着你满山跑?你当风水是什东西,随地有得捡?正正经经的风水你不要,行!我这就给你那死鬼老爹选个好去处。
先生心里毒毒地算计,脸上却无声无色。当下带着老郑径直来到一处光秃秃的小山顶上指着满地的乱石对神色惊讶的老郑说:“这个地方最好了!此乃七星拱照!大富大贵也!东家你要问葬下后有什么征兆。我告诉你,风调雨顺,一切如常,尽管放心就是了。”
老郑虽然不懂风水,可看着眼前的乱石岗子,心里不免忐忑,先生看看老郑的心思,当下道:“《道德经》有言:道可道,非常道……。”
老郑本来就只是一个庄稼人,除了对先生的学识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之外,哪里会想得到别的玄机,当下就释然了,先生又问:“东家你可满意?”老郑忙不迭地应道“满意!满意!多谢先生!”
先生一边和颜悦色地客套,一边别过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很快,老郑就在这乱石岗子建好阴宅,让他爹住下了。
一应事毕,老郑摆下酒席,封好礼盒,重谢了地理先生。先生告辞而去。
关于乱石岗子所谓的“七星拱照”,其实那是地理先生胡诌。原来,那山顶非但不是"七星拱照",倒是另有其名,叫做”七杀绝地”。葬者断子绝孙,鸡犬不留,乃是极凶之穴。地理先生起了坏心,想要老郑家连根断送掉。
转眼过了十年。
地理先生有事路过我们村,突然惦记起老郑家。心想也该破败了吧,看看去!当下起了意念,找到了老郑家里。正巧老郑在家,招呼了进去。
咦——怪了!
怎么不但没有一丝儿破败的迹象,相反,比十年前更红火,更兴旺了?
老郑依然是老郑。看见先生上门,连称贵客。一边忙着让座上茶,一边吩附儿媳、女儿屠杀鸡鸭,要款待先生。
宾主喝茶闲话,彼此问些别来之情。老郑感激地说:“先生啊!我正要谢你哩!自从你帮我爹安顿在那好地方,我这些年来真是做啥啥顺,事事称心哪!大富大贵说不上,这日子过得就是踏实——这可都是拜先生您哪!”
其实这先生只要顺水推舟,就着这个意料之外的梯子,当初能上,眼前也就能下算了。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他想:不会的!自己不会看错——那明明是“七杀绝地”没错,怎么会这样呢?不行,我得弄明白。
老郑那几句真心实意的话,听在先生的耳朵里,全变成刺了。
吃过晚饭,先生跟老郑说:“要找一个老朋友,晚上不回来住了,就告辞出门。
先生看看没人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村,没费多大折腾就来到了老郑他爹郑老大爷坟前——原先那个光秃秃的乱石山顶,找个地方伏下来,盯着那坟,一动也不动。
——一定有名堂!
所以先生今天就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名堂。
这乱石岗顶是当年先生带着老郑找来的,这坟是当年先生亲自指点着建的……眼前的一切,还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先生戌时上山,伏到亥时将尽,眼前什么动静也没有。先生寻思:子丑寅卯,子属水,可这儿燥得露水都打不湿,不会是子时;寅卯属木,可这儿连根草都不会长,也不会是寅卯时;丑属土,又为金墓库,看来如果有名堂,那就一定是在丑时。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蓝黑的天空缀满了星星,满天星斗,星光灿烂。
子时过,交丑时。
果然不出先生所料,名堂来了!有动静了——
在一阵低沉的轧轧声中,老郑他爹郑老大爷的坟慢慢地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的棺材。
天上的北斗星吐出七根细细长长亮亮晶晶的银丝,飘飘荡荡垂下来,勾住坟墓里的棺材,颤颤惊惊地慢慢离地面起,慢慢升高、升高,然后就悬在半空中。一阵风吹过,棺材摇摇摆摆,像马上要摔下来一样。
天哪!竟然有这种事!
丑时将过,棺材又颤颤惊惊地降下来,落回到坟墓里,七根银丝松开了棺材,飘飘荡荡收回天上,坟墓又在一阵低沉的轧轧电声中缓缓合上。
先生张大嘴,口水流到了地上——他傻眼了。完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一切还是原样。眼前,坟还是坟,乱石岗还是乱石岗;天上,北斗七星还是北斗七星。
似乎天地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神了!
地理先生看了一辈子的风水,这事甭说亲眼看见,就是听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如果先生开了这眼界,聪明一点,回头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就走路,那也还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惜先生已经有了心魔,在魔道上越走越远,回不了头了。
“他妈的!老子要破掉你!”
先生要逆天行道。
第二天,先生仍留在老郑家,享受着老郑热情的款待。晚饭后,先生向老郑借了一把修剪茶树用的锋利无比的大钢剪,说是朋友要用就告辞了。
先生和前一天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村,带着那把大钢剪,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老郑他爹郑老大爷坟前,埋伏了下来。
一切和昨天一样,晴朗的夜空,满天星光闪闪烁烁。
……戌时过,交亥时,亥时过,交子时,子时过,交丑时……
甫交丑时,就响起低沉的轧轧声,坟慢慢地裂开了,天上北斗星垂下银丝,勾住棺材旁边,慢悠地提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先生一个箭步跳出,抢到棺材边,张开手中的大钢剪,对准细细的银丝,喀嚓!一剪剪下。
可是怪事发生了——银丝被锋利的钢剪一剪,不仅没断,却鼓起了一个银疙瘩。
先生不死心,对准另外两根丝,喀嚓!喀嚓!
还是一样——银丝没剪断,多了两个银疙瘩。
“快请住手!快请住手——”
头顶传来焦急的声音。先生停下剪刀,抬头一看,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原来是太白金星,眼看着先生连剪三剪,老头子沉不住气,不顾一切地现身了。
“啊呀你这个先生呀,也太向着你东家了。这块‘七星拱照’本来就是风水宝地,已经够旺的了,你还嫌不够!你知道吗,被你这么一剪,这一个银疙瘩就要出一名宰相,三个银疙瘩哪……唉!”老头子一边颤巍巍地说,一边忍不住连连摇头,满腔吝惜,舍不得的神气。
地理先生听了,大失所望兼而气恨交集。当下急怒攻心,眼前升腾起一团红雾。
这一团红雾再也消散不去,先生的眼睛就这么瞎了。
看风水的坏了“招子”就成了废人。
据说那个坏心眼的地理先生瞎了以后,先生是沦为乞丐,不久不慎落水,淹死了。
老郑家则依旧红火,继续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