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丛中也立身——闲话冯道
冯道(882-954),字可道,自号长乐老人.五代时瀛州景城(今河北交河东北)人.后唐、后晋时任宰相,契丹灭后晋,到契丹任太傅.后汉时任太师,后周时任太师、中书令,曾着《长乐老自述》。
唐末五代时,短短数十年中,中原地区先后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唐五个王朝。中原以外则有吴、南唐、楚、闽、南汉、前蜀、后蜀,北汉等十个小王国,史称“ 五代十国 ” 。这一段时间军阀混战,王朝更迭,如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冯道不但苟全性命于乱世,而且闻达于诸侯,每一个朝代变动,都要请他辅政。正如薛居正《旧五代史》中说他“事四朝,相六帝”。欧阳修《新五代史》称他“事四姓十君”。在相位二十余年,成了一个不倒翁。
就是这位前无古人,大概也后无来者的冯道,受到了千古毁誉。
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说他是“奸臣之尤”;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骂他全无廉耻;薛居正《旧五代史》也说他: “ 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乎再三哉! ” ; 近代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里称冯道为“好个奴才的奴才” 。 我早年看到史书上关于冯道的记载,也觉得这个人太软骨头且贪图富贵,令人齿冷。但经过数十年的人生阅历,再加以体会,觉得这个人很不简单。在太平时代,一个人能在政治风浪中不受冲击,倒也不足为奇。但是在那样一个大变乱的数十年中,冯道能屹立不倒,确实不同凡响!此人的人格、品行方面一定是无懈可击,圆融圆满。
事实上,与冯道同时代的许多人就对他赞誉备至。冯道死时七十三岁,如孔子寿,“时人皆共赞叹”。宋初名臣范质对冯道的评价是:“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资治通鉴》卷291),《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中,都记载了许多冯道的好事。例如他“为人能刻苦俭约,在随军当书记时,住在草棚中,连床和卧具都不用,发到的俸禄与随从、仆人一起花,与他们吃一样的伙食,也毫不在意;将士抢来的美女送给他,他如果实在推辞不了,就另外找一间房子养着,找到她们的家人后,就送回去。在丧父后辞去翰林学士回到景城故乡时,适逢大饥荒,他倾家财救济乡民,自己住在草房子里,亲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废而又没有能力耕种,他就在夜里悄悄地去耕种,主人知道后登门道谢,他却说没什么值得感谢的地方。地方官的馈赠也一概不受。冯道担任宰相后,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即贫穷的,没有政治背景的读书人和有真才实学,有事业心的人)都能得到提拔和重用。而世家显贵,品行不正,办事浮躁的人必定被抑制或冷遇。
有一次,临河县献上一只玉杯,献给后唐英宗,杯上书“传国万岁杯” ,英宗很喜欢,拿出来给冯道看。冯道乘机进谏说,仁义才是帝王之宝。英宗听后点头称是,表示采纳。
契丹灭晋后,冯道被任命为太傅。他多次巧妙进谏要施仁政,却残暴。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契丹的残暴举措,使冯道能够暗中保护汉族士人。契丹北撤时,他又将许多被掠的中原女子用钱赎出,寄居在尼庵中。并且为她们找到家人后送回。耶律德光死后,汉兵起来反抗契丹军队,冯道又到战地慰劳士卒,使军心大振,战斗力大大增强,驱逐了辽麻答。失地收复后,冯道又选择将帅,使军民安定。 《旧五代史》盛赞他: “ 道之履行,郁然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体。”
明宗年间,冯道还与李愚等委派官员,将原来刻在石头上的儒家经典用雕版印刷,这是见于记载的首次雕版印刷大规模官刻儒家经典,对后世影响相当大。元•王祯评价为: “ 因是天下书籍遂广 ”。冯道是中国大规模官刻儒家典籍的创始人,这是中国印刷史和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此事竟然发生在战乱不绝的五代时期,与冯道个人的作用是分不开的。
冯道的一生,可以说是清廉、严肃、醇厚,度量也很宽宏,能够包容仇人,感化仇人,人格、品行令人称节赞叹。行文至此,我想起了他的一首题为《偶作》的诗: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正如此诗后两句所云,他做事做官做人,从不为一己之私欲,光明磊落。代时的那些皇帝虽如虎狼,他也能巧妙周旋,。通过历史来看,冯道对于保存文化、保留国家的元气,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他为了顾全大局而忍辱负重,背上了千古的骂名,殊为难得!
冯道最受诟病的是他的政治道德。这一点,薛居正的《旧五代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等都是义正辞严,大加挞伐。不过,结合冯道当时所处的社会和环境来客观的分析,结论也并非如此简单。一个生在乱世的知识份子如冯道者,怎样才能超越环境的束缚?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司马光和欧阳修的共同看法是:“君有过则力争,国败亡则竭节致死。”事实上自唐亡宋立,五十余年间,换了六个朝代,皇帝有十个姓!如果大臣、士人都要为本朝“竭节致死”,尽忠守节,那么就会出现六次集体自杀的情况。如果忠于一姓,更得自杀十次;实在是不敢想象!司马温公是个有智慧的人,他老人家又提了一个“智士”的标准,那就是:邦有道则现,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也就是说,你冯道纵然不能在宗庙前切腹,也应该不做官或做小官嘛!你竟然“相六帝!” 此说乍听似乎有理,一经玩味,就知是欺人之语。一则天下人俱是王臣,皇帝老儿要用你,你竟不从?君命难违!明太宗朱元璋就定过“不为君用就灭族”的律法。一个知识份子在皇帝这个“独夫”面前有不合作不服从的自由吗?二则大官小僚有何本质不同?当大官是“失节”,做小官就是“智士”,实在不知所谓!
那又有人说了,既然做“智士”行不通,那就当“忠臣”吧?冯道似乎应该选择一方后竭尽全力,绞尽脑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仔细想来,当时似乎没有任何一方是师出有名,把握全部真理。忠于一方势必造成战争时间的延长,人民蒙受更大的损失。
冯道选择的是不顾个人毁誉,以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为前提,调和矛盾,弥合创伤,寻求实现和平的途径。尽管他最终未能成功,正如他在《长乐老自叙》中所说:“不能为君致一统,定八方,诚有愧于历职历官,何以答乾坤之施?”但与“灭迹山林”或愚忠于一姓一国之人相比,冯道对于社会的贡献无疑会得到更多的肯定。
我们大多数国人学历史,看历史人物,就像小孩子看戏,任何人物一出场,首先要问:“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这种看待历史人物的方法是否值得商榷?俗话说,这个世界绝不可能非黑非白。我们应该历史地对待历史,把一切放回历史的环境中,看人的转变和事件的出现。历史绝不是简单的一堆事实的积累,它的书写,它的构成,全赖我们从什么角度诠释.而这个角度的选取就和许多价值观甚至政治的立场有关.
而且,我们评价历史人物时,往往是将道德凌驾于历史现实之上,我们国民教育的史学,又不一定是上好的道德教材,因为道德教育不可能只是传授一堆抽象的原则,提供几个完美的人物典范。我们应该给出一些复杂的处境,让我们知道怎样在黑白难制的环境下明智的判断,把道德原则应用在实践的需要之中。
我们不能忘了,“是非不分”并不是指人们不知是非为何物,而是他们虽有是非观念但不知怎样实践在具体的时空当中。